原文刊于《电影评论》,1973年5-6月( yuè)刊
原文链接: https://jonathanrosenbaum.net/2022/08/tatis-democracy/
作者:乔纳森( sēn)·罗森鲍姆
译者:Hoshi24601
就像所有( yǒu)那些非常伟大的喜剧一( yī)样,在让我们发笑之前,塔( tǎ)蒂创造了一个宇宙。一个( gè)围绕着他的角色所自我( wǒ)运转的世界,就像在过度( dù)饱和的溶液中结晶的一( yī)粒盐。自然,塔蒂世界里的( de)人物们是有趣的,但几乎( hū)都处于附从的状态,在任( rèn)何情况下都与他们所在( zài)的宇宙相关。他可以在最( zuì)滑稽的笑话中缺席,因为( wèi)于洛先生仅仅是他所处( chù)混乱世界中形而上的典( diǎn)型人物。

很( hěn)遗憾,巴赞关于雅克·塔蒂( dì)开创性的文章在他的两( liǎng)卷英文批评中都被省略( lüè)了;同样遗憾的是,巴赞没( méi)能活着看到塔蒂的杰作( zuò)。某种程度上说,《玩乐时间( jiān)》可以被视作巴赞最珍视( shì)的理念的呈现和延伸,包( bāo)括深焦和长镜头的运用( yòng),以及技术赋予观众以民( mín)主性自由的观念。
当然,有( yǒu)一件事极具争议性,即塔( tǎ)蒂赋予了他的观众太多( duō)的自由,并且高估了这些( xiē)观众的能力——也许这就是( shì)为什么在巴黎上映五年( nián)后,《玩乐时间》还没在美国( guó)发行。“这是一部充满眼花( huā)缭乱的美的杰作,”在电影( yǐng)首映之后,让-安德烈·费尔( ěr)斯奇在《电影手册》中这样( yàng)写道,“也许,从来没有一部( bù)电影如此相信观众的智( zhì)慧与活力:要找到一个相( xiāng)对等的回应是一个极大( dà)的挑战。”相当简单,《玩乐时( shí)间》的丰富性不是任何人( rén)都能在只看一次的情况( kuàng)下了解清楚的。最好的情( qíng)况下,观看者可以发现这( zhè)种丰富性的存在;最坏的( de)情况,观看者可能觉得非( fēi)常无聊,因为他没能注意( yì)到电影语言正在被做出( chū)根本的改变,于是他什么( me)都没看到。(不到四个月后( hòu),当《2001:太空漫游》在美国上映( yìng)时,许多影评人也提到类( lèi)似情况。)
无论如何,在观看( kàn)者眼中,电影可以被视作( zuò)有趣或者无聊的,空洞或( huò)者丰富的,生动或者沉闷( mèn)的,美丽或者丑陋的;但它( tā)无法完整地表达出来。正( zhèng)如同尼奥·伯奇在《电影实( shí)践》中观察到的那样,“塔蒂( dì)的电影是电影史上第一( yī)部必须看好几遍的电影( yǐng),但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( qù)看。这可能是第一部真正( zhèng)‘开放’的电影,它会是唯一( yī)一部吗?”

一( yī)群从美国来的女游客在( zài)由钢筋和玻璃建筑而成( chéng)的巴黎工作室漫游,这群( qún)人中最年轻的一位成员( yuán),寻找着“真正的”巴黎。同时( shí),于洛先生偶然间从这群( qún)美国人和其他一些游客( kè)之间穿过。这部电影放到( dào)一半时,于洛找到了吉法( fǎ)德,和一位老战友重逢,在( zài)一家提早开业的昂贵餐( cān)厅中加入了其他所有角( jiǎo)色,当这个笨拙的设定逐( zhú)步瓦解时,所有人都成了( le)熟人。在早晨,于洛为这位( wèi)美国女孩买了一份临别( bié)礼物,她在回奥利机场的( de)巴士上打开:那是一束山( shān)谷百合的塑料花,看起来( lái)很像高速公路上的路灯( dēng)。
雅克·里维特这样评价道( dào):“《玩乐时间》是一部革命性( xìng)的电影,尽管它很塔蒂,却( què)彻底抹去了创作者的痕( hén)迹。”——这个观点回应了塔蒂( dì)自己在接下来的采访中( zhōng)的说法,即“《玩乐时间》是无( wú)名的作品。”但是,究竟是什( shén)么造就了这部电影的革( gé)命性?
在传统的电影叙事( shì)中,“主体”和“背景”之间总是( shì)存在着明确的区别。一个( gè)角色从一个场景穿过,我( wǒ)们的注意力会集中在这( zhè)个动作上,这是主体的一( yī)部分。但在《玩乐时间》中,每( měi)个角色都是临时演员,所( suǒ)有的场景都以远景拍摄( shè),而周围的装饰不断地和( hé)人物的动作相关联,银幕( mù)上出现的一切都成为了( le)这个典型镜头里的主体( tǐ)。许多镜头,尤其是餐厅戏( xì)里的那些,成为了一个开( kāi)放的论坛,许多潜在而富( fù)有吸引力的关注点为赢( yíng)得我们的注意力而相互( hù)竞争。
我们选择忽视的东( dōng)西会自动成为“背景”,但这( zhè)种优先性的安排通常不( bù)过是我们自己喜好的反( fǎn)映,即我们想看一部什么( me)样的电影。如果我们仅仅( jǐn)是坐着等笑话被扔过来( lái),我们就不会发现太多笑( xiào)点。但如果我们让自己的( de)眼睛在银幕上“遨游”、“漫步( bù)”和“闲逛”,通过扫视所有的( de)动作,我们将发现大量包( bāo)括人与人、人与物、现在和( hé)过去、可见的笑点和以隐( yǐn)藏的笑点之间的联系:这( zhè)是一场几何分布的杂耍( shuǎ)表演。单独看,那些细节也( yě)许会沉闷或者有趣;放在( zài)一起看,他们就变得十分( fēn)好笑——这是一部哲学意义( yì)上的喜剧。

这种愿景不仅在电影中( zhōng)被表现出来,还被表述为( wèi)一种哲学美学命题。间接( jiē)地,通过一系列的小事件( jiàn),于洛向片中的那个美国( guó)女孩抛出了这个概念。就( jiù)像塔蒂在采访中说的那( nà)样,这是一条打破了被规( guī)束的单调直线的曲线,是( shì)与人类有很大关系的一( yī)课。电影开头展现的动作( zuò)是沉闷而线性的。而在第( dì)二个和第三个镜头中,最( zuì)初的笑点是两个修女在( zài)一个毫无特点的建筑的( de)过道里急转弯,我们在后( hòu)来才发现这里是奥利机( jī)场;而周围所有游客的各( gè)种动作都同样地僵硬而( ér)坚定。

也许,当于( yú)洛在等候室光滑的地板( bǎn)上不自觉地做了一个跳( tiào)舞的动作、他的伞尖刚好( hǎo)能撑起他时,《玩乐时间》里( lǐ)第一个漂亮的动作出现( xiàn)了。这一段仅仅持续了一( yī)两秒钟的小滑行,几乎成( chéng)为了塔蒂在整部影片中( zhōng)唯一一个作为演员展示( shì)肢体美的例子:塔蒂在音( yīn)乐厅的经历给他留下的( de)所有财富悄然出现,又随( suí)着一个短暂的动作而消( xiāo)失了。(塔蒂作为导演时的( de)雄心壮志和他作为演员( yuán)时的低调谦逊形成了巨( jù)大反差,这成为他对喜剧( jù)的态度,在采访中经常出( chū)现;在这方面,《交通意外》里( lǐ)于洛所起的更大的作用( yòng)是这种意识的倒退,无疑( yí),这是由商业需求所决定( dìng)的。)

之后,在( zài)一个产品展览会上,美国( guó)女孩转身并将她的视线( xiàn)从建筑的线性指示上挪( nuó)开,她注意到了一个让她( tā)笑的“笑点”(于洛和他惹的( de)一些小麻烦)。而在餐厅中( zhōng),由于建筑师没有进行精( jīng)确的测量,理论上应该坍( tān)塌的餐厅又“活”了过来,由( yóu)原本被严格规定运动的( de)直线变成了舞蹈着的曲( qū)线漩涡。与此同时,为了在( zài)我们寻找大量细节的同( tóng)时保留整个动作的“全局( jú)”性,自行弯曲我们的视线( xiàn)变得十分必要:如果我们( men)的眼睛以直线穿过屏幕( mù),我们就会错失太多。(值得( dé)注意的是,一个在一端笔( bǐ)直的霓虹箭头在另一端( duān)弯曲了,它一直在餐厅的( de)入口处闪烁,是几个笑点( diǎn)的基础。)沿着直线前进,我( wǒ)们就会被这座建筑所欺( qī)骗、囚禁,就像吉法德在早( zǎo)期的场景中直接冲向一( yī)个和于洛很像的角色(这( zhè)部电影有好几个),结果撞( zhuàng)上了玻璃门一样。一种非( fēi)传统的观看方式是塔蒂( dì)想传递的“信息”。

在餐厅,当我们意识( shí)到所有游散的线被绑紧( jǐn)在同一个织物上时,不同( tóng)吸引点之间的明显冲突( tū)迎刃而解,所有银幕上的( de)细节都变得与整体息息( xī)相关,逐渐形成了一个旋( xuán)转的圆圈形状。这个概念( niàn)在城市交通的“马戏团”视( shì)效里达到高潮,如同一个( gè)永无尽头的旋转木马,周( zhōu)围所有的行动都是为了( le)完成这威风凛凛的视觉( jué)图像,没有一个偏离方向( xiàng):在临近车库里升升降降( jiàng)的汽车暗示了旋转木马( mǎ)的垂直运动,而水平的行( xíng)人队列则为旋转木马提( tí)供了“框架”。

从巴黎的中心来到塔蒂( dì)的办公室只用花费不到( dào)一小时。到达了一个市郊( jiāo)的街道后,你会发现自己( jǐ)身处一个新旧建筑混杂( zá)的地方,不免让人想到《我( wǒ)的舅舅》(1958)里的景象。塔蒂住( zhù)在一个较新的建筑里,这( zhè)是一栋整洁的办公大楼( lóu),有一扇玻璃门,楼下有一( yī)家咖啡馆,塔蒂通常在这( zhè)里吃午餐。在拍摄《我的舅( jiù)舅》期间,塔蒂的电影公司( sī)包下了整个二楼。今天,由( yóu)于《玩乐时间》的高额成本( běn)导致他的公司破产,他的( de)工作室被缩小到了同一( yī)楼的两个房间。
如果说塔( tǎ)蒂的电影有藐视语言叙( xù)述的倾向,他的谈话中也( yě)存在同样的问题。当他说( shuō)话时,伴随他的话语的是( shì)一连串解释性的手势和( hé)表情,就像是一个持续性( xìng)的潜文本——一个高超的哑( yǎ)剧演员往往善于用动作( zuò)来表达他的意思,而不是( shì)说出来。在我们的采访过( guò)程中,他的身体和声音会( huì)持续从解释过渡到掩饰( shì),通过成为他电影里的一( yī)个角色或者物体来阐明( míng)一个观点,并以一个惊人( rén)的精确度再现了对话或( huò)者音效的某部分。我一点( diǎn)也不觉得塔蒂在扮小丑( chǒu)逗我开心:当他把一个开( kāi)信刀变成螺丝刀以表现( xiàn)一个谦逊的机械工的努( nǔ)力时,或者用声音模仿一( yī)辆车进入二档时,看上去( qù)并不怎么像表演,而像为( wèi)了解释某种东西的权宜( yí)之计。

尽管( guǎn)我们聊了快两个小时,我( wǒ)仍很遗憾没能抽出时间( jiān)讨论他前三部影片的任( rèn)何细节,而塔蒂也不太愿( yuàn)意透露更多有关他的电( diàn)影原声的更多技术信息( xī)。然而,在后一个问题上,他( tā)的助理,玛丽·弗朗斯·西格( gé)勒,提供了相当多的帮助( zhù)。她告诉我,在《玩乐时间》中( zhōng),塔蒂花了很长时间才得( dé)到了他想要的劈开侍者( zhě)裤子的声音,他在录音棚( péng)里撕扯所有能想象到的( de)材料,直到那个对的声音( yīn)出现;他也偶尔用自己的( de)声音去达到某个其他声( shēng)音的效果;总的来说,他通( tōng)过突出声音的某一部分( fēn)来引导观众——既是视觉上( shàng)的,也是概念上的——以一种( zhǒng)微妙的、近乎潜意识的方( fāng)式。
我们的采访是在11月下( xià)旬进行的,此时距离《交通( tōng)意外》在纽约的商业巡演( yǎn)还有两周。塔蒂刚刚结束( shù)了他规模浩大的美国之( zhī)旅,于是我开始询问他的( de)一些感想。


乔纳森·罗( luó)森鲍姆:
在那些你拜访的( de)大学中,除了《交通意外》,你( nǐ)还会给他们看《玩乐时间( jiān)》吗?
雅克·塔蒂:
并不总是。在( zài)圣弗朗西斯科,他们花了( le)两天时间在我所有的电( diàn)影上。我最后给他们放了( le)《玩乐时间》——我总是在《交通( tōng)意外》之后再放《玩乐时间( jiān)》。基于我的意图,《交通意外( wài)》本可以在《玩乐时间》之前( qián)拍摄的。因为布景的规模( mó)和相关的人物,《玩乐时间( jiān)》将成为我的最后一部电( diàn)影。电影里没有明星,没有( yǒu)一个人是重要的,因为所( suǒ)有人都很重要;正如你就( jiù)和我一样重要。这是一部( bù)关于笑话和喜剧的民主( zhǔ)性的电影——人们的个性听( tīng)从于他们所决定居住的( de)建筑,而非来询问我们是( shì)否同意。最后,我们都是赢( yíng)家,因为我们还能彼此交( jiāo)流;如果出了什么事,我们( men)仍是搭档,许多小人物的( de)重要性仍被允许存在。
结( jié)构很重要。当人们说《玩乐( lè)时间》中没有结构时,我真( zhēn)的笑了,因为当你从电影( yǐng)中拿掉两个镜头的时候( hòu)...这有点像芭蕾。最开始,人( rén)们的动作总是遵从着建( jiàn)筑,他们从不转弯[塔蒂用( yòng)他的手作出了复杂的直( zhí)线和直角的动作],他们从( cóng)一条线走到另一条线上( shàng)。电影放映得越久,越来越( yuè)多的人开始跳舞、走弯路( lù),转身,并开始彻底地沿着( zhe)圆形曲线行走——因为我们( men)已经决定我们仍停留在( zài)那里。我很喜欢这个想法( fǎ)。一些人也许不理解,因为( wèi)他们总是要在某个人身( shēn)上做记号;他们说,“噢,那是( shì)某某先生,他要开始耍宝( bǎo)了。”

影像是( shì)经过设计的,当你看完这( zhè)部电影两三遍以后,这就( jiù)不再是我的电影了,而是( shì)属于你的电影。你认出了( le)电影里的人们,你了解他( tā)们,你甚至不知道谁导演( yǎn)了这部电影。这和你看完( wán)《罗马风情画》后的反应很( hěn)不同。《玩乐时间》是无名的( de)。我并不是说这很容易做( zuò)到。镜头的视阈就是你眼( yǎn)睛能看到的视线范围;我( wǒ)不会凑上来或者用推拉( lā)镜头来告诉你我是一个( gè)多么棒的导演。我想要你( nǐ)自己的眼睛把自己放到( dào)电影的环境中去,你走进( jìn)了这家开张的餐厅,就好( hǎo)像当晚你就在现场一样( yàng)。
许多人不喜欢《玩乐时间( jiān)》;他们甚至待不到结尾。但( dàn)有些人的反应让我很开( kāi)心,尤其是一些非常重要( yào)的导演,都很喜欢这部作( zuò)品....布景才是这部电影的( de)明星。所有人,法国的,英国( guó)的,美国的,加拿大的,全球( qiú)各地的人们,都开始生活( huó)在同样的国际化的住宅( zhái)之中。这是我采用70毫米胶( jiāo)片摄制的原因。在70毫米胶( jiāo)片里,你能了解到纽约奥( ào)利机场和高速公路的真( zhēn)正尺寸。当然,你现在甚至( zhì)可以用35毫米去拍摄它。
我( wǒ)这一辈子都在为我的电( diàn)影背景原声而奋斗。总有( yǒu)一天,它们会变得有魅力( lì);发行商把它们做得可视( shì)化简直就是个笑话。可视( shì)化后,超过某个点就会失( shī)真;有了磁性,你想走多远( yuǎn)就走多远。如今的发行商( shāng)根本无法想象磁性将是( shì)声音的下一个阶段,这很( hěn)愚蠢。每一次我们做的有( yǒu)磁性的声音都不得不被( bèi)转换成可视化的,然后它( tā)就变得很模糊,根本就没( méi)有层次感。甚至 在使用35毫( háo)米胶片拍摄的今天,如果( guǒ)你有立体声——当一辆车从( cóng)银幕的右边过来,你应该( gāi)从右侧听到那个声音;而( ér)当车在中间时,你应该从( cóng)中间听到声音;当它从左( zuǒ)侧离开时,你应该从左侧( cè)听到声音。但没有人想争( zhēng)取这样的效果,因为这对( duì)放映员和发行商来说工( gōng)作量太大了。那他们如今( jīn)都在为电影做什么呢?什( shén)么都没做。他们就像卖意( yì)大利面或者丹麦啤酒那( nà)样去卖电影。他们根本不( bù)关心我们正在努力做的( de)事情,也不尊重艺术创作( zuò)。

乔纳森·罗( luó)森鲍姆:
你能描述一些你( nǐ)制作背景音效时的方法( fǎ)吗?
雅克·塔蒂:
嗯,首先,我能( néng)这么做是因为我电影里( lǐ)的对白一点都不重要;对( duì)我来说,视觉效果是第一( yī)位的。对话只是背景音,就( jiù)像你在巴黎或纽约的大( dà)街上听到的那种——一种喧( xuān)闹声。[塔蒂立马含糊地说( shuō)了几句来加以说明。]人们( men)说,“我们要去哪?”而你实际( jì)上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( nǎ)。我也喜欢把我的视觉效( xiào)果放进声道里。在《于洛先( xiān)生的假期》中,汽车的声音( yīn)和它的形状同等重要,因( yīn)为即使看不见这辆车,发( fā)动机的声音仍然表示它( tā)开过来了——这是由音效创( chuàng)造出来的汽车的个性。在( zài)《玩乐时间》中,当于洛坐在( zài)现代化的椅子里时,这是( shì)一个强调视觉效果的时( shí)刻,但声音和这把椅子的( de)形状一样有趣:嗖的一下( xià).....青年导演独创地运用声( shēng)音的时代终会来临;仅需( xū)要一个非常小的动作,你( nǐ)就会得到一个简单的印( yìn)象,声音会增添一个新的( de)维度,就像把声音放进绘( huì)画里——嗖的一下。

乔纳森·罗森( sēn)鲍姆:
你的电影总是安静( jìng)地录制然后再单独配声( shēng)音吗?
雅克·塔蒂:
是的,我必( bì)须这么做,因为当你在创( chuàng)作视觉上的东西时,你必( bì)须一直说话。如果你有一( yī)个职业演员,情况就不一( yī)样了,因为你给他一句台( tái)词,他就得把它说得尽可( kě)能地好。现在,在我的条件( jiàn)下,我常在物体上做文章( zhāng)——椅子,狗——你应该对着一只( zhǐ)狗说:“来这里——坐下,”现在你( nǐ)不能保持那个声音了(“注( zhù)意!呆在那儿。别动。请停下( xià)!”),我常对我的演员说让他( tā)们把剧组当成自己家。如( rú)果你和他们一起玩,和他( tā)们一起开玩笑,就更像生( shēng)活了。
乔纳森·罗森鲍姆:
我( wǒ)听说《玩乐时间》在巴黎首( shǒu)映后被剪了十五分钟......
雅( yǎ)克·塔蒂:
那是发行商干的( de)。这部电影牵扯到了很多( duō)钱,他们觉得如果把它剪( jiǎn)短会更卖钱。当然,这一点( diǎn)用也没有。不管你接不接( jiē)受;如果这个视觉观念不( bù)是你自己的,你在影片开( kāi)始十五分钟后就会离开( kāi)影院。如果你喜欢它,看懂( dǒng)了它,就像一幅印象派的( de)画一样,你会发现越来越( yuè)多吸引你的东西——声音,动( dòng)作,人们——当你回顾的时候( hòu) 。我就和你一样:我很喜欢( huān)它,我为《玩乐时间》感到骄( jiāo)傲;这正是我想拍的那种( zhǒng)电影。对于我其他的所有( yǒu)电影,我可以做出改变,如( rú)果让我现在来做,也可以( yǐ)以不同的方式去拍摄。但( dàn)《玩乐时间》不行——我做到了( le)。我因为《玩乐时间》受了很( hěn)多苦,包括身体上的和财( cái)政上的。,但这真的是一部( bù)我想做的电影。最初的版( bǎn)本,很长的那版,是我所信( xìn)仰的唯一版本。在洛杉矶( jī),我给电影艺术与科学学( xué)院的成员看了这个版本( běn),在一个能坐七八百人的( de)电影院,尽管只有两百人( rén)坐在那里。他们的反应很( hěn)棒;所有人看完后都过来( lái)亲吻了我,那真是一个温( wēn)暖的时刻。那不仅仅是出( chū)于礼貌,有些事确实发生( shēng)了。

乔纳森( sēn)·罗森鲍姆:
你是怎么拍出( chū)餐厅的那组镜头的?那看( kàn)上去应该非常难拍。
雅克( kè)·塔蒂:
我不得不对每一部( bù)分做细致的研究,对每一( yī)个角色单独指导。这个场( chǎng)景我花了七周去拍摄。首( shǒu)先我得设计好背景里的( de)所有不同动作,其次我得( dé)设计好前景里的每一个( gè)动作,在拍摄每一个镜头( tóu)时都要去看摄影机,这样( yàng)我能马上看见所有东西( xī)。我必须按顺序拍摄,没有( yǒu)其他办法。许多人觉得我( wǒ)的摄影机完全不动;实际( jì)上它会移动,但总是展示( shì)那些你的眼睛会自然而( ér)然跟随的东西,因此你不( bù)会去注意它。
乔纳森·罗森( sēn)鲍姆:
《玩乐时间》的置景——那( nà)座建在巴黎郊区的城市( shì)——是如何建造的?
雅克·塔蒂( dì):
对于我的建筑,我们不会( huì)去药店或者奥利机场并( bìng)留在那里拍摄,这本就是( shì)不可能的。而我想要一致( zhì)性:所有的椅子,举个例子( zi),在餐厅里的,在银行里的( de)——他们全都一样。地板是一( yī)样的,涂料是一样的。这花( huā)了很多钱,当然,但它就在( zài)那儿——这比索菲亚·罗兰还( hái)要昂贵。

乔( qiáo)纳森·罗森鲍姆:
你是如何( hé)看待电影里的建筑的?你( nǐ)开了很多关于它们的玩( wán)笑,然而在夜晚的场景中( zhōng)它们通常看上去相当漂( piāo)亮。
雅克·塔蒂:
这要看情况( kuàng)。有时候在纽约,当你在很( hěn)高的地方看向窗外时,你( nǐ)可以看到很美的灯光——这( zhè)让人印象深刻。但如果你( nǐ)在清晨六点时下电梯,你( nǐ)能看见的就不会如此动( dòng)人了。你似乎不被允许大( dà)笑、吹口哨或者做自己:你( nǐ)不得不在写有“按”的地方( fāng)按下按钮,没有什么你可( kě)以表达自己的方式。但当( dāng)你在夜晚看到所有那些( xiē)灯光时,你想创作音乐、绘( huì)画、表达你自己,因为这是( shì)另一个维度的真实,就像( xiàng)是梦一样。
你不会去看谁( shuí)生活在建筑里,或者那里( lǐ)发生了什么事。当你乘坐( zuò)飞机抵达夜晚的纽约时( shí),你看到了所有那些奇妙( miào)的灯光和形状,你觉得能( néng)生活在这里一定是一场( chǎng)美梦:你很确信,这里的食( shí)物一定很好吃,姑娘们一( yī)定很可爱。但当你真的到( dào)了这里,才发现食物并不( bù)总是好吃的,姑娘们也不( bù)一定和你期待的那样好( hǎo)看。全都是这样。在夜晚,这( zhè)些灯光总是改变现实的( de)维度。
乔纳森·罗森鲍姆:
在( zài)《交通意外》里,露营车的功( gōng)能似乎很像《玩乐时间》里( lǐ)的餐厅——有些东西挡在人( rén)与人之间,因此人们无法( fǎ)聚集在一起,直到这些东( dōng)西坍塌。如果这个问题不( bù)太冒昧的画,你对待汽车( chē)是持什么样的态度呢?
雅( yǎ)克·塔蒂:
嗯,首先,它们改变( biàn)了人们的个性。拿一个你( nǐ)能在酒吧里遇到的很好( hǎo)的先生举例:一旦他进了( le)他自己的车里,他就绝对( duì)会变;他必须非常坚强才( cái)能不被改变。其次,工程师( shī)们为我们做得越多,我们( men)开车时所需要做的就越( yuè)少,....在这之前,人们会参与( yǔ)到驾驶之中;他们听到发( fā)动机的声音就知道怎么( me)换挡——嘟嘟嘟,换到二档,以( yǐ)此类推。你参与了驾驶,你( nǐ)就必须做一名好司机。现( xiàn)在,有了美国新汽车,你是( shì)好司机还是坏司机都什( shén)么区别了。他们所谓的舒( shū)适和新技术已变得如此( cǐ)夸张,以至于我想创造一( yī)辆非常荒谬的车,在里面( miàn)你可以洗澡,做咖啡,剃胡( hú)须——但这一点都不实际,这( zhè)是最不适合去度假的车( chē),因为它给你造成了许多( duō)麻烦。当你离那些为你设( shè)计的东西足够远时,人与( yǔ)人之间的联系开始消失( shī)——就像电影里的警察一样( yàng)。我总是——在每一个镜头里( lǐ),在每一个时刻——试图捍卫( wèi)那些尝试用自己的双手( shǒu)修理东西的单纯的人。

乔纳森·罗森( sēn)鲍姆:
我想知道在《交通意( yì)外》中有关阿波罗二号的( de)事,就是角色们在电视上( shàng)看到的那个。
雅克·塔蒂:
为( wèi)了模仿并拿他们在电视( shì)上看到的东西开玩笑,人( rén)们开始工作得更慢了。对( duì)于他们来说,月球飞行并( bìng)不是什么伟大的成就;对( duì)于他们的个人生活而言( yán),这是一次失败。
乔纳森·罗( luó)森鲍姆:
你经常去看电影( yǐng)吗?
雅克·塔蒂:
是的。我常常( cháng)去学习——我不是一个教授( shòu),我更像一个学生,即使我( wǒ)已经这么老了。现在的电( diàn)影院里有很多东西可看( kàn)——就像一个大花园。当然,我( wǒ)更喜欢喜剧,但那也是一( yī)个大花园。
乔纳森·罗森鲍( bào)姆:
你怎么看待杰里·刘易( yì)斯的喜剧?或者伍迪·艾伦( lún)的?
雅克·塔蒂:
我非常喜欢( huān)《香蕉》。我看笑了,一部电影( yǐng)很难做到让我发笑。我想( xiǎng)这部电影非常好,但这不( bù)是我想要表达自我的方( fāng)式。我更多通过观察的方( fāng)式来工作:你瞧,当一个总( zǒng)统或者首相做了一点好( hǎo)笑的事,这远比让我看喜( xǐ)剧笑得更大声。我可以让( ràng)于洛做所有的那些搞笑( xiào)的事,因为我来自于音乐( lè)厅并且我能把它做得很( hěn)好,但这不是我想要表达( dá)的方式。我更宁愿让一个( gè)重要的人做一些有趣的( de)事,因为人们会看向四周( zhōu)然后说,“他为什么说话说( shuō)得这么大声?他没有这么( me)重要。”我是说,喜剧可以让( ràng)很多人感到沮丧。现在,另( lìng)一天,总统尼克松在赢得( dé)选举后来了——通过一个很( hěn)小的细节,他可以变得非( fēi)常非常有趣,一点也不严( yán)肃。他走来[塔蒂模仿着尼( ní)克松的样子],脸带微笑,一( yī)点也不自然——而如果他在( zài)台阶上滑倒了,将变得十( shí)分好笑。同样的事有一次( cì)发生在戴高乐身上,当他( tā)上电视的时候:真的好笑( xiào),因为干这个的是一个将( jiāng)军。

有一个小细( xì)节,这对于劳雷尔和哈迪( dí)来说效果就一般,但用在( zài)戴高乐身上效果离奇地( dì)好......在喜剧里,即使当一个( gè)喜剧演员上场并做很多( duō)滑稽动作时人们还会笑( xiào),我却不太相信这一套了( le)。我是说,从现在起的15年到( dào)20年以后,这都不会变得非( fēi)常重要。基顿的电影在如( rú)今看来仍旧很棒,是因为( wèi)他没有完全夸大这种喜( xǐ)剧做法:他有一张脸,却不( bù)笑——这是一种非常现代的( de)故事模式。不久前某天,我( wǒ)看见在《玩乐时间》的餐厅( tīng)中扮演角色的真人,我很( hěn)确信从现在起的未来十( shí)年,服务生会一模一样;他( tā)会用同样的方式争辩,做( zuò)同样的手势。我认为《玩乐( lè)时间》在几年后会变得更( gèng)好,那时会有越来越多的( de)人们居住在他们全新的( de)住宅里。人们不会像他们( men)想的那样变化得很快。他( tā)们会因宣传和广告而改( gǎi)变,但内在不会变。
一个很( hěn)好的医生曾经告诉我,“塔( tǎ)蒂”,他说,“你支持这些人们( men)是百分百正确的事,因为( wèi)当你走进一家医院时,不( bù)管你有没有生病,你的性( xìng)格就会显露出来,不管你( nǐ)是坚强还是害怕。广告,冷( lěng)藏车,新车,那些都是艺术( shù)....每个来医院的人都会展( zhǎn)露出他们自己的性格。只( zhǐ)有当一个人意识到有些( xiē)事情是重要的时候,他才( cái)会回归人性。”
乔纳森·罗森( sēn)鲍姆:
你在电影中表现出( chū)来的行为总是具有公共( gòng)性的——你几乎总是展现处( chù)在人群中的人,很少将他( tā)们放在一个私人情境中( zhōng)。你有想过拍一部心理电( diàn)影吗?
雅克·塔蒂:
也许我还( hái)没能强大到能拍这个。也( yě)许,如果我能帮忙的话,有( yǒu)人能够做到...卓别林在拍( pāi)摄《大独裁者》时什么也没( méi)做:他开了一个希特勒的( de)玩笑,那又怎么样?那是为( wèi)了教育人们——而我不想去( qù)教育他们,我总是试图把( bǎ)他们放在一个能让他们( men)发笑的情境之中。我一直( zhí)以来都很尊敬公共事物( wù);我想如果这能让我发笑( xiào)的话,或许也能让你笑起( qǐ)来。但要继续做更多的事( shì)情——我们当然可以,但这不( bù)是一个人必须要做的,而( ér)是一个团队。我们必须和( hé)其他代际的人们聊天——那( nà)些和我同代的人,那些在( zài)我之后出生的人,甚至是( shì)你的前代人:这之后,或许( xǔ)我们可以创造点什么出( chū)来。

乔纳森( sēn)·罗森鲍姆:
上周回到巴黎( lí)的时候,我注意到塞纳河( hé)河畔正在施工。巴黎圣母( mǔ)院旁边要修建的高速公( gōng)路和蒙帕纳斯即将建起( qǐ)的摩天大楼似乎都来自( zì)《玩乐时间》。有趣的是,我不( bù)认识任何想要那条高速( sù)公路的人。
雅克·塔蒂:
没人( rén)想要。是的,这样会更快,也( yě)很实用——这是所有那些规( guī)划者所关心的。但这是那( nà)些有钱人在做决定。我不( bù)知道在选举中的下一步( bù)会是什么,但如今没有一( yī)个党派能强势到改变政( zhèng)治。一个独立的团体能够( gòu)稍微发一点声,就像你们( men)一样,但必须有越来越多( duō)像你们这样的团体存在( zài)才行。因为他们永远不会( huì)比管事的人更聪明——那些( xiē)管事的渗透我们,他们每( měi)次都会做得越来越多。他( tā)们在电视上说得越多,就( jiù)越可笑。蓬皮杜现在比当( dāng)初更糟糕了。你在电视上( shàng)听他说话,他说了很多但( dàn)和没说没有区别——他什么( me)都没说。他说,“好的,这会很( hěn)好。”但你知道这不会变得( dé)很好。我们总是不得不去( qù)接受——这就是新一代说不( bù)的原因。
他们想要真相;你( nǐ)不能对他们说谎。他们反( fǎn)对战争,因为他们发现这( zhè)样做很愚蠢,当大多数人( rén)都需要食物的时候,太多( duō)的钱却花在了破坏上,他( tā)们得出了一个如此重要( yào)的观点。但他们必须变得( dé)非常强大。我告诉你我的( de)观点,但这并不比其他的( de)更为重要。但如果人们嗑( kē)药而看不清现实,或者干( gàn)脆忘掉它,就一点帮助也( yě)没有。他们在给自己建立( lì)一个贫民窟。
乔纳森·罗森( sēn)鲍姆:
也许很多这些问题( tí)都是民主的问题,从另一( yī)个角度来说,这可能不是( shì)《玩乐时间》所面临的问题( tí)——因为喜剧在传统意义上( shàng)意味着所有人都同时对( duì)着同一件事发笑;然而在( zài)《玩乐时间》中,对于一个真( zhēn)正懂它的观众来说,不同( tóng)的人必须对着不同的事( shì)物在不同时间里发笑。
雅( yǎ)克·塔蒂:
这正是我的感受( shòu)。我对此感受非常强烈。如( rú)果我们接受一个新的剃( tì)须膏而没意识到它并不( bù)好,我们接受一部以某种( zhǒng)方式构建的喜剧电影仅( jǐn)仅因为它能让人们发笑( xiào),而如果我们什么都接受( shòu),我们就会成为被统治的( de)一部分。因为那些有钱人( rén)很强势。当你看到电视里( lǐ)的美国人时,他们说话的( de)方式和行为,穿的衣服,戴( dài)的假发——他们全都戴假发( fā)——没什么东西是真的。这就( jiù)是为什么他们做的东西( xī)不够自然或有温度。当你( nǐ)看到他们在广告里投放( fàng)的乳霜时——我从上午九点( diǎn)看到十一点,只看到了乳( rǔ)霜,到处都是:在胡子上,在( zài)鞋上,在脸上,在土豆上,还( hái)有很脏的——巧克力乳,看起( qǐ)来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东( dōng)西。在十二点半,我约了一( yī)份午餐,然后我说,“真的,我( wǒ)没开玩笑,我吃不了。”

乔纳森·罗森鲍( bào)姆:
如果一个人想要抵制( zhì)巴黎圣母院旁边的高速( sù)公路,他该怎么做?
雅克·塔( tǎ)蒂:
是的,我们尝试过——我们( men),我的助手去做了一个演( yǎn)说,但没人真的关心。在那( nà)里修建高速公路真的是( shì)你能想象到的最愚蠢的( de)事。三十或四十五年之后( hòu),他们会发现这样做大错( cuò)特错,因为现在的布局就( jiù)已经很好了。男孩们在那( nà)里弹吉他,而女孩们去和( hé)他们谈情说爱。那才是巴( bā)黎。这也是我为什么拍摄( shè)《玩乐时间》。
- FIN 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