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《东极岛》中,管虎延续了( le)自《八佰》《金刚川》以来的创( chuàng)作模式——一种建立在“全景( jǐng)调度加情感预设”的安全( quán)影像。所谓的历史与现实( shí),只是类型结构的背景布( bù),所有细节都为预设的情( qíng)绪让路。导演显然更信任( rèn)机器化的制作逻辑,而不( bù)是事件本身的不可预知( zhī)性。

《八佰》中,四行仓库的历( lì)史被重构为壮丽的全景( jǐng)表演,人物成了类型符号( hào),战争成了“光影大合唱”;《金( jīn)刚川》则用不同视角的重( zhòng)复叙事,掩盖其真正的单( dān)调与公式化。而《东极岛》不( bù)过是这条生产线上的新( xīn)一环:场景宏大、镜头稳定( dìng)、情节干净,仿佛一切混乱( luàn)都在拍摄前被整理过。

所( suǒ)谓海上救援,在管虎的镜( jìng)头下是经过精确编排的( de)“动作矩阵”:大远景里渔船( chuán)的位置恰到好处,中景里( lǐ)人物的动作精准配合,特( tè)写里的泪水来得刚刚好( hǎo)。这种构图上的洁癖,剥夺( duó)了影像的不确定性——而历( lì)史的魅力,恰恰在于它无( wú)法被完全控制。 Barthes区分过studium(知( zhī)面)与punctum(刺点):前者是被驯化( huà)的文化阅读,后者是刺入( rù)我们感知的偶然细节。《东( dōng)极岛》完全属于studium,它的每一( yī)帧都在服务于观众可预( yù)测的感动,而从不允许punctum 发( fā)生。与《八佰》中“黄昏的金色( sè)尘土”、《金刚川》中“空中的机( jī)翼剪影”一样,这些画面是( shì)漂亮的,但它们并不思考( kǎo)。

在电影史上,海与战争往( wǎng)往意味着不稳定的机位( wèi)、不受控的天气、不合逻辑( jí)的瞬间——那些在 Rossellini、Kiarostami、甚至贾樟( zhāng)柯的作品里留下的意外( wài)。而在管虎的影像中,海只( zhǐ)是布景,浪潮只是配乐的( de)延伸。观众被带往一个安( ān)全的情绪出口:战争是壮( zhuàng)丽的,灾难是感人的,渔民( mín)是纯善的。没有裂纹,没有( yǒu)噪点,没有歧义。 于是,这种( zhǒng)纪念是空洞的,它并不唤( huàn)起思考,而是温柔地消解( jiě)了历史的棱角。这正是《东( dōng)极岛》继承并放大的管虎( hǔ)式困境:历史事件被降格( gé)为景观化的拟象展演,而( ér)影像基质则坍缩为情感( gǎn)结构的规训性容器。

从《八( bā)佰》到《金刚川》,直至《东极岛( dǎo)》,管虎始终在重复一种影( yǐng)像策略——将历史事件规整( zhěng)化、类型化,使其成为可安( ān)全消费的情感对象:在《八( bā)佰》中,四行仓库的战争被( bèi)转化为灯光雕刻的史诗( shī)画卷;在《金刚川》中,多视角( jiǎo)的结构不过是形式上的( de)装饰,掩盖不了情节的机( jī)械推进;而在《东极岛》,海上( shàng)救援的混乱与危险被抹( mǒ)平成可控的调度练习——大( dà)远景是设计过的平衡构( gòu)图,中景是编排好的集体( tǐ)动作,特写是精确计算的( de)泪水,连海浪都像配合着( zhe)配乐的节拍。

这种对画面( miàn)秩序的执念,使得影片完( wán)全停留在Barthes所说的studium层面:它( tā)提供一种被驯化的观看( kàn),确保观众在预期的位置( zhì)被感动,却从不允许punctum——那种( zhǒng)刺破秩序、带来真实感的( de)偶然——闯入镜头。Rossellini在《战火》中( zhōng)保留了混乱的呼吸,Kiarostami在海( hǎi)边留给风与浪的偶发性( xìng),甚至贾樟柯在非类型片( piàn)中也允许突兀与歧义共( gòng)存;而在管虎的电影中,战( zhàn)争、灾难、救援都被剪裁成( chéng)流畅的叙事与整齐的构( gòu)图——安全、光亮,却失去了油( yóu)彩的裂纹。

再从政治叙事( shì)角度比较,《东极岛》继承了( le)中国主流史诗电影中的( de)“英雄叙事”传统,强调集体( tǐ)主义和牺牲精神,但缺少( shǎo)对历史细节的质疑和对( duì)多元声音的包容。与此形( xíng)成鲜明对比的是《夜与雾( wù)》(1956),后者敢于直面历史的黑( hēi)暗与复杂,拒绝英雄化和( hé)简化叙述,提醒我们电影( yǐng)应承担起对历史的深刻( kè)反思责任。 《夜与雾》通过穿( chuān)插现存集中营遗址的静( jìng)谧镜头与二战时期影像( xiàng)资料的对比,营造出强烈( liè)的历史张力。影片没有简( jiǎn)单地将受害者和施害者( zhě)二元对立,而是探讨了“邪( xié)恶”的复杂性与人性的多( duō)面性,这种反思式的视角( jiǎo)给予观众沉重的历史启( qǐ)示和精神震撼。相比之下( xià),《东极岛》对救援行动的叙( xù)述偏向单一的民族主义( yì)叙事,缺乏对冲突和矛盾( dùn)的深入揭示,政治话语过( guò)于简单,难以引发观众的( de)批判性思考。

再看剧情的( de)驱动,《东极岛》将人物(阿赑( bì)、阿荡)置于一个单向度的( de)叙事任务中——救援、体现牺( xī)牲。这种安排使得人物的( de)情节弧(character arc)几乎没有发展空( kōng)间,角色从出现到退场都( dōu)服从于同一个政治与情( qíng)感目标,缺乏个人动机的( de)变化与内心冲突的揭示( shì)。而像《战火》里的镜头是颤( chàn)抖的。在六个意大利战场( chǎng)片段里,没有英雄史诗,只( zhǐ)有战争碾压下的人性碎( suì)片:美军士兵与意大利孤( gū)儿跨越语言的温情,修女( nǚ)为濒死敌军士兵的人道( dào)祈祷,游击队员在误解中( zhōng)无谓的牺牲。 手持摄影机( jī)深入真实的断壁残垣,非( fēi)职业演员脸上刻着饥饿( è)与麻木。罗西里尼拒绝煽( shān)情,他用粗粝的影像与克( kè)制的叙事,将战争还原为( wèi)一场摧毁一切意义的荒( huāng)诞剧——人性的微光在瓦砾( lì)间闪烁,却随时可能被炮( pào)火吞噬。这是对战争祛魅( mèi)的勇敢尝试,其力量正源( yuán)于它的“不完美”与“不圆满( mǎn)”。

此外,《东极岛》在剧情推进( jìn)中依赖大量外部事件触( chù)发(爆炸、塌方、暴风雨等),但( dàn)缺少内部张力的铺设。灾( zāi)难的发生往往是突兀的( de),而非源于前期剧情中逐( zhú)渐积累的矛盾或潜在危( wēi)机,因此它们的叙事效果( guǒ)更像是“机械降神”(deus ex machina)——为了制( zhì)造冲突而制造冲突。这与( yǔ)《敦刻尔克》的“向部”解构相( xiāng)反,《东极岛》则是过度病态( tài)的英雄主义叙事。
《敦刻尔( ěr)克》用一场惊心动魄的形( xíng)式实验,解构了传统战争( zhēng)叙事。Fionn Whitehead饰演的角色没有英( yīng)雄光环,只有求生的本能( néng):冒充伤员、抢夺逃生机会( huì)。恐惧与自私在这里不是( shì)道德污点,而是生存压力( lì)下的人性真实。诺兰用海( hǎi)陆空三线交错的“时间绞( jiǎo)索”以及令人窒息的“谢帕( pà)德音阶”,将观众抛入生理( lǐ)性的恐惧深渊。敌军的脸( liǎn)孔始终模糊,战争被抽象( xiàng)为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( xié)。

这部真正体现所谓英雄( xióng)主义的甚至不是主角,而( ér)是那位平民船长,他沉默( mò)地驾船驶向战场,动机是( shì)“能做点什么”,而《东极岛》却( què)是“我究竟该做点什么”。相( xiāng)反,这部片的“高潮”反而是( shì)疲惫士兵撤回英国,首相( xiāng)的雄辩演说沦为背景音( yīn),最终落点在士兵阅读报( bào)纸时劫后余生的茫然。自( zì)此《敦刻尔克》的震撼,在于( yú)它宣告:生存本身,已是战( zhàn)争中最伟大的胜利,这种( zhǒng)对个体生命的极致凝视( shì),让《东极岛》只会一昧呐喊( hǎn)的英雄形象显得悬浮而( ér)失真。
对比同作为“英雄人( rén)物”而塑造的阿赑尤为致( zhì)命,阿赑与配角群体在性( xìng)格、背景、心理变化上的差( chà)异几乎被抹平,他们被简( jiǎn)化为叙事功能上的不同( tóng)齿轮:指挥者、执行者、牺牲( shēng)者、旁观者。这种高度功能( néng)化的角色安排,使得人物( wù)间的互动缺乏真正的张( zhāng)力。比如,在同类题材中,一( yī)个人的犹豫、另一个人的( de)反对、第三个人的冷漠,往( wǎng)往会在叙事中形成内在( zài)冲突与推动力,而在《东极( jí)岛》中,这些都被牺牲掉,以( yǐ)换取一种虚假的集体一( yī)致感。

更致命的是,这种流( liú)程在情绪管理上近乎粗( cū)暴——它以固定的节奏在每( měi)个转折处制造“高潮”,靠配( pèi)乐拔高、慢动作渲染、特写( xiě)放大来催动观众的感动( dòng),而不是通过情节与人物( wù)的自然递进让情绪水到( dào)渠成。这种以外部刺激反( fǎn)复操纵观众情绪的方式( shì),近似于“情感操演化”(affective dramaturgy of manipulation)或可( kě)追溯至德勒兹在《电影2:时( shí)间-影像》中对“情感影像”(affection-image)的( de)批判性讨论——情绪被视为( wèi)一种可编排的光学表象( xiàng),而非由时间与事件内部( bù)生成的存在体验。久而久( jiǔ)之,这种被反复“调度”的情( qíng)绪失去了自发性,沦为被( bèi)导演意志预设的反应机( jī)制,观众也只能在被支配( pèi)的感官节律中完成一次( cì)次程式化的“感动”。

从剧情( qíng)整体观感来说,《东极岛》是( shì)一个情节顺畅但过于直( zhí)接的政治叙事——它缺少悬( xuán)疑性、反转性和情感深度( dù),观众的情绪被导演牵着( zhe)走,而不是在多义的叙事( shì)结构中自主探索和思考( kǎo),缺少让影片结束后依然( rán)在观众心中留下持续发( fā)酵的力量。总结来看,《东极( jí)岛》虽然具备宏大叙事和( hé)视觉史诗的外壳,但在与( yǔ)前作及国际同类作品的( de)比较中,暴露了人物塑造( zào)的扁平、叙事节奏的保守( shǒu)以及政治表达的单一。这( zhè)些不足使其在中国史诗( shī)电影中难以突破类型惯( guàn)性,成为一部形式大于内( nèi)容、视觉胜于情感的“空壳( ké)史诗”。